发布日期：2024-10-16 12:44 点击次数：56
《哪吒之魔童闹海》里，哪吒不吝以暴力扫除一切外部适度、重获自身荣幸掌控权的主体性，激起了许多普通东说念主的强烈共识。
这个版块的哪吒，冲突已不是在传统的“东说念主伦”与“天命”之间张开，而是酿成了游离出来的个东说念主对荣幸的抗争。
哪吒不幸的来源和仇恨的锋芒所指，与其说是父权或龙王，倒不如说是东说念主群的偏见——他们被模糊地视为愚氓。这个哪吒，更接近“弗兰肯斯坦的怪物”，只不外在中国的叙事里，心即天理，他不错不惮对抗而将我方方正化，而最终让他新生的，实验上是我方的内心力量。
哪吒果真是太受接待了。《哪吒之魔童闹海》上映不到两周，票房也曾冲破80亿元，成为中国影史上最卖座的电影，亦然首部闯进全球票房前40强的中国电影。这部电影之是以能创造古迹，天然是因为这个久了东说念主心的“魔童”形象引发了不雅众强烈的共识。
它的爆火也引起了许多东说念主从头发现“哪吒”。东说念主们诧异地发现，哪吒成为咱们熟知的形象，履历了漫长的演变。
问题来了：像哪吒这么一个发源于外洋的神灵，为什么不仅能在中国社会扎下根来，还能在不同期代都深受喜爱？
哪吒的中国化
哪吒的名字就已夸耀出其别国出身，那果真不像是汉名，因为它本来就源出梵文Nalakūvara（或作Nalakūbala），现时通称的“哪吒”，是其全名音译“那吒俱伐罗”的省称。
中国东说念主所老练的“哪吒现莲花化身”[1]这一设定，背后就隐含着一部中外文化一样史。把柄历史学者杨斌《全球史的九炷香：哪吒、龙涎香与坦博拉》一书的考据，“莲上男童”的形象，尤其是在莲花上新生的不雅念，当先源出古埃及[2]。
《全球史的九炷香》
杨斌著
中信出书集团，2025-1
在埃及创世神话中，太始之水中表示出一朵莲花，从莲花中走出“圣洁之子，他是‘八联神’所生养的最圆善的袭取者，是最陈腐诸神的圣洁种子”[3]。
影响所及，在印度的往世书神话中，藕和莲花成为天地呈现的鲜艳，创造以震动在原初水体上的一朵莲花为像[4]；而在古希腊神话中，日出之神Harpocrates被描述为一个婴孩，生于莲花[5]。
这些文化不雅念，在中国的哪吒神话中一直保留住来，但他的降世却改酿成了中国东说念主更老练的“肉胎”，之后才以“莲花身”新生。
哪吒“三头六臂擎天地”（《景德传灯录》）的形象，在中国广为东说念主知。《水浒传》第二十九回武松谈到蒋门神时笑说念：“我只说念他三头六臂，有那吒的要津，我便怕他！原来仅仅一颗头，两条臂膊。既然没那吒的神色，却如何怕他？”
然则，这一形象也源出他乡——中国的圣人本来莫得的这种造型，在印欧系神话中却比比都是：古希腊神话女神赫卡忒（Hecate）三头六臂，手执剑、矛和火把[6]；中亚粟特祆神维施帕卡（Weshparkar）亦然三头六臂，戴冠，一手执弓，一手执戈戟[7]；在印度，摩醯首罗（即婆罗门教三大主神之一的湿婆）“八臂三眼，骑白牛”。
哪吒的三头六臂（或然是三头八臂，水浒英杰中就有一位“八臂哪吒”）各执什么武器，说法不一。明代演义《西纪行》里描述哪吒“变作念三头六臂，凶狠貌手执着六般武器，乃斩妖剑、砍妖刀、缚妖索、降妖杵、绣球儿、火轮儿，丫丫叉叉，扑面来打”（第四回）；但到了《封神演义》里，出现了流传于今的经典形象：两手各执一根火尖枪，加上乾坤圈、混天绫两件宝贝，还有金砖、九龙神火罩、阴阳剑，脚踩风火二轮，共八件武器（第七十六回）。
这么一个异文化神灵，当先传入中国时并不受东说念主刺目。算作释教中朔方看管神毗梵衲天王第三子，哪吒天然法力稳重，但直到唐宋之际，也仅仅其父的陪衬，香火远莫得毗梵衲天王那么旺。据日本学者二阶堂善弘《哪吒太子考》考据，开始他“除了毗梵衲的太子这事除外，简直任何特点都莫得”[8]。
不仅如斯，在很万古辰里，他是和父亲沿路受到尊崇的，而那正是因为稳健中国社会的平素需求：“在密教的传统里，毗梵衲天王父子除却护执佛法、降伏恶魔外，还以看管国王和防援国界立名”[9]。天然，他有一个与其父很不一样的神通：那吒俱伐罗在释教中即是以儿童形象呈现的神，曾击败巨蛇。这在中国社会演化为降龙做事，“闹海”传奇由此萌发。
早在辽代释教舍利石函上，就刻有哪吒追杀龙王的图案，这是哪吒战龙故事的雏形；元杂剧中又理会了他驯服“独角逆鳞龙”的做事。
这一形象演变与这一时候的中国化息息关连[10]，并进一步与中国社会交融，因为那时普通匹夫留心的不是其反叛精神，而是“降龙”不错带来“天平地安”：在民间传闻中，北京城是明初刘伯温耕种的“哪吒城”，而哪吒不仅护国降魔，“他又有降龙祈雨的法力，而多数常患水源匮乏，亟需这么的天使镇守以禳除隐衷”[11]。
在传统社会，普通匹夫尊奉哪吒，大抵都是出于寥落现实乃至功利的方向。在中国香港、澳门都有哪吒古庙，原因是东说念主们降服他能卵翼儿童、消释病魔，尤其是夭厉流行时，哪吒还能保险干清水源，从而贯注夭厉[12]。
在中国台湾，乩童寥落风趣哪吒，学者刘枝万合计这是因为哪吒法力宏大、骁勇善斗，又是少年神，天然成为乩童的期望看管神[13]。最为奇怪的是，老北京相传车技这个行当的祖师爷是哪吒，就因为他骑风火轮[14]。
“孝子”如故“逆子”？
1979年，艺术家张仃创作了都门国际机场壁画《哪吒闹海》，这既呼应了北京是“哪吒城”的民间传闻，又彰显了这位小英杰降伏龙王的丧胆气概。同庚，上海好意思术电影制片厂摄制了《哪吒闹海》，这是中国第一部大型彩色宽银幕动画长片，全长65分钟，上映后引发震撼。
期间不同，哪吒的形象也不同了。如今东说念主们着眼的也曾不是其降龙致雨的神通，而是这一做事如何体现了其抗争精神。
算作降妖伏魔的释教护法神，哪吒的形象本来一直是震怒相，在被玄教神系吸纳后，亦然一个“杀气很重”的神灵。《封神演义》中，他一设立，说念东说念主就说他“正犯了一千七百杀戒”（第十二回）。
值得严防的是，这些在传统上被不时为是踊跃的天生神力，但到了毁掉传统的新期间则被看作是战天斗地的坚贞东说念主格体现。
在哪吒故事中，最惊东说念主的少量莫过于他自刎时“析肉还母，析骨还父”，对履历了“五四”新文化畅通浸礼的当代东说念主，无异于一份个体稳重宣言，因为传统宗法社会“孝说念”频频强调的即是“肉体发肤，受之父母”，因而每个东说念主一设立就欠下了对父母还不尽的恩情，哪吒却还得六根清净之后新生了。了然于目，这么一个形象，对稳重的个体有着宏大的劝诱力。
然则，在早期的密教文件《朔方毗梵衲天王随军护法仪轨》中，哪吒却是一个“贡献”的犬子。尽管有学者怀疑哪吒的原初形象可能有恋母情结（犬子恋母仇父），但杨斌在研究哪吒神话后强调，哪吒的析骨析肉正“体现了中国文化对印度原型的纠正，彰显了孝说念，调治了哪吒的反水精神，适合儒家的价值不雅念”[15]，“在接纳古埃及和古印度的文化元素时，中中文化在创造哪吒的形象的进程中，充分夸耀了其主体性、包容性和绽放性，正如‘孝’这一中枢在哪吒形象中的贯彻”[16]。
哪吒在闹东海、屠龙之后，“一东说念主行事一东说念主当”，轻薄提剑自剖其腹，刳肠剔骨，还骨血于双亲而死，正是为了不牵缠父母。
《五灯会元》和《景德传灯录》等禅宗公案中当先提到此事时，还说他现出自己，“为父母说法”，因为“如若犬子对父母说法的话，香港迪士尼乐园时时彩东说念主伦上的关系妨碍真谛的了解，是以那时候，起初要脱离血统关系之后，智力会说法”[17]。磋商到禅宗是最中国化的释教派别，如若哪吒不孝，那它只怕也不会去真贵一个难以被中国社会给与的神灵形象。
学者张晖在分析这一形象后合计，“哪吒‘析骨析肉’，恰正是佛法中‘大孝’的典型”，“哪吒‘析骨析肉’的活动并莫得改变他算作犬子的身份，李靖对哪吒依然领有父春联的权益。‘析骨析肉’活动，非但莫得中断哪吒和家庭的关系，反而强化了他对家庭的依附性，伦理关系依然决定着他的荣幸。”[18]
在《西纪行》中，哪吒设立三天就“下海净身肇事”，其父李天王知说念后，“恐生后患，欲杀之”，哪吒震怒之下，“将刀在手，割肉还母，剔骨还父，还了父精母血，少量灵魂，径到西方世外桃源告佛”，起死复活，神力更为宏大，“其后要杀天王，报那剔骨之仇”，如来佛祖终末以和为贵，赐给李天王“一座玲珑晶莹舍利子如意黄金浮图，那塔表层层有佛，艳艳光明。唤哪吒以佛为父，解释了冤仇”（第八十三回）。
把柄这一说法，哪吒是李天王逼死的，但《封神演义》作念了改写。二阶堂善弘在《哪吒太子考》中猜度，这是因为“作家敌视‘父逼子’这种‘乱伦’的说法，改写成‘孝子’的故事。是以龙王说‘你既如斯救你父母，也有孝名’这种话。然则这故事本来含有的神话故事的身分，却简直都莫得了。”[19]也即是说，这一改写使得哪吒形象进一步平素化、中国化了。
尽管如斯，《封神演义》中仍然出现了在传统看来号称“大逆不说念”的桥段：哪吒身后，托梦给母亲条目为我方塑造神像：“我求你数日，你全不念孩儿苦死，不愿造这行宫与我，我便吵你个六宅不安！”李靖得知后怒鞭神像，骂说念：“牲口！你生前扰害父母，身后垄断匹夫！”效果哪吒新生后力战其父，提名说念姓：“李靖！我骨血已交还与你，我与你无相关碍，你为何往翠屏山鞭打我的金身，火烧我的行宫？当天拿你，报一鞭之恨！”大北其父后，还大呼：“李靖，妄想今番饶你！不杀你决不空回！”（第十四回）
这种父子冲突、犬子击败老子的反水形象，概况也惟一在晚明阿谁礼制表率松动的期间才可能出现，天然其后李靖被授予浮图，得以弹压哪吒的神力（一如唐僧制服孙悟空的紧箍咒），父子关系由对抗再度总结，但这种抗争简直不错说是传统社会表率所能容纳的极限了。
日本学者中野好意思代子发现，“令东说念主吃惊的是，《封神演义》中的哪吒故事与孙悟空何其相似。”[20]也即是说，他们都曾像孩子那样抗争成东说念主巨擘和社会表率，但最终巨擘莫得崩溃，他们“必须反复给与关联天界的表率和巨擘存在的教悔”[21]。
到了当代，哪吒身上的这种抗争精神再度赢得放大，他就此蜕酿成为反传统的英杰形象。在传统社会，他再怎么反水，都不会真实冲破东说念主伦表率，新生之后与托塔李天王仍是父子；但在新故事中淡化了这一色调，“孝”简直不被拿起，而超过强调其是非的抗争性和稳重东说念主格。哪吒传奇也不再仅仅《西纪行》或《封神演义》中的一个片断，而是从中稳重出来，哪吒的光泽总计盖过了其父亲，他才是主角。
《哪吒之魔童降世》（2019）中有句台词“我命由我不由天”，到《哪吒之魔童闹海》中则喊出了“是魔是仙，我说了才算”。这个哪吒也曾总计是当代个东说念主目的形象了，尤其是具有了一种不吝以暴力扫除一切外部适度、重获自身荣幸掌控权的主体性，也难怪他激起了那么多普通东说念主的强烈共识。
这个版块的哪吒，冲突已不是在传统的“东说念主伦”与“天命”之间张开，而是酿成了游离出来的个东说念主对荣幸的抗争。
哪吒不幸的来源和仇恨的锋芒所指，与其说是父权或龙王，倒不如说是东说念主群的偏见——他们被模糊地视为愚氓。这个哪吒，更接近“弗兰肯斯坦的怪物”。只不外在中国的叙事里，心即天理，他不错不惮对抗而将我方方正化，而最终让他新生的，实验上是我方的内心力量。
哪吒故事之是以能常读常新，广受接待，其实折射出社会的心态变动。在不同的期间，他的形象不断被创新纠正，而他被给与、被重述的进程，也正体现出民众如安在他身上找到精神请托，不错说是“一个哪吒，各自表述”。正是在这一兴趣上，通盘东说念主都参与了哪吒的“制造”。
校对：碰见；运营：小野；排版：佐左
[1]李祥林《哪吒神话和莲花母题》，《民族艺术》2008年第1期
[2]杨斌《全球史的九炷香：哪吒、龙涎香与坦博拉》，中信出书社，2025年，第62页
[3][好意思]米尔恰·伊利亚德《宗教念念想史》，晏可佳等译，上海社会科学院出书社，2004年，第78页
[4][法]米尔恰·以利亚德《不死与解放：瑜伽履行的西方阐释》，武锡申译，中国致公出书社，2001年，第73页
[5]麦克斯·缪勒《比拟神话学》，金泽译，上海文艺出书社，1989年，第121页
[6][苏]M.H.鲍特文尼克等《神话辞典》，黄鸿森等译，商务印书馆，2008年，第139页
[7]宋亚《论祆神与火神的交融——以山东曹县花供会为例》，载《宁夏社会科学》2019年第3期
[8]二阶堂善弘《哪吒太子考》，载高致华编《探寻民间诸神与信仰文化》，黄山书社，2006年
[9]陈学霖《刘伯温与哪吒城：北京建城的传闻》，生涯·念书·新知三联书店，2008年，第68页
[10]宁稼雨、杨沫南《哪吒闹海故事流变偏激文化意蕴》，载《南开学报（形而上学社会科学版）》2024年第3期
[11]陈学霖《刘伯温与哪吒城：北京建城的传闻》，第70页
[12]杨斌《全球史的九炷香：哪吒、龙涎香与坦博拉》，第46-50页
[13]转引自二阶堂善弘《哪吒太子考》，载高致华编《探寻民间诸神与信仰文化》，黄山书社，2006年
[14]岳永逸《老北京杂吧地：天桥的系念与阐述》，生涯·念书·新知三联书店，2011年，第204页
[15]杨斌《全球史的九炷香：哪吒、龙涎香与坦博拉》，第57页
[16]杨斌《全球史的九炷香：哪吒、龙涎香与坦博拉》，第81页
[17]二阶堂善弘《哪吒太子考》，载高致华编《探寻民间诸神与信仰文化》，黄山书社，2006年
[18]张晖《忠孝不雅念与调动逆境：〈封神演义〉中的忠孝与武王伐纣的正当性》，载张晖著[]《朝歌集》，浙江大学出书社，2013年，第9-10页
[19]二阶堂善弘《哪吒太子考》，载高致华编《探寻民间诸神与信仰文化》，黄山书社，2006年
[20]中野好意思代子《西纪行的微妙（外二种）》，王秀文等译，中华书局，2002年，第169页
[21]中野好意思代子《西纪行的微妙（外二种）》迪士尼彩乐园Ⅱ邀请码，第229页